温荼

因为口味独特所以不得不自割腿肉的写文人‖如果可以接受的话欢迎来吃一口耶

2023-04-06

丕司马‖何必长相思

他很难说清他到底是如何想的。

究竟是爱还是恨,他讲不分明,也想不分明。

大抵,他的思绪滞了滞,总而言之归因于他那颗时藏着掖着的心,久而久之,这心上便拢了层薄雾般的纱,里面的人闭目塞听,外面的人看不真切。

先帝,或者是他的,对,他的, 公子,仍是跟旁人不同的,尽管他猜测那位早逝的皇帝对他也是一知半解。

哪怕他们曾经肌肤相贴,曾经溶在彼此的骨血。


他想起先帝,面前浮现的却是那人十几岁,二十几岁总归不是三十多岁时的模样。并非是他人至迟暮,记性同鸦色的鬓角一同退却,而是,他看着铜镜中模模糊糊的影,可笑地想,是他不愿意回想那些阴郁的、沉默的、短暂的几载年岁。

他称呼它们为“黄初”。

他的公子似乎总是意气风发,至少对外时是这样的,乐于举办一些不大不小的宴会酒席和游猎,然后譬如登高赋诗,总之是些颇具文人气息的行为。后来,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,他也不记得了,他看着那人一点点内敛锋芒又收了文人气,最终变得阴鸷又满腹猜疑。

回忆的终章停在他改口从公子变成陛下的那天。

鎏冕下的面容模模糊糊,只有一道阴郁而难以言说的眼神穿过刺目的日光,弯弯绕绕,最终落在他身上。

像无形的巨石压住了他的脊背。抬不起身,喘不过气。



黄初的最后几年,他看着已经算不上年轻的皇帝挑灯枯坐在一个又一个长夜,面前的几案上是一堆堆的、几乎要把人彻底埋葬的书简,书简,还是书简。他不知道那位在灯下枯坐的,本该意气风发的一双灰蒙蒙的眼里是否曾望见那名为“死亡”的节点,在不远处遥遥招手,戏谑地看着年轻的皇帝一步步走向分明不算迟暮的生命尽头。

大多数人对死亡是有些预感的,他想起了许多年前,在记忆空落落的角落,年轻的公子捧着诗赋笑意盈盈地让他品评,那好像是一个长夏的早晨,又或许是午后,总之他已经记得很模糊了,如今只能想起公子稍稍舒展的、时常紧蹙着的眉,带着星子的明亮的眸,这是他许多年后再也没有见到过的,直到皇座上的人换了一位又一位,他艰难地想在那些人身上找到点什么,诗赋,面容,哪怕是眼睛或是眉头之类,但他终究是失败了,那些人与先帝,连血缘都得说稀薄,性格也是相差甚远。只有先帝,抱着他那极悲观的态度,又不甘心就这样化为黄土,或者说是像前代的那些皇帝一样,空在史书上留下了名姓。

于是,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,仍然是许多年前的事了,在那位早逝的皇帝尚是丞相公子的时候,一次次执着地问他,问如何才能留名后世,转而又说自己百年后,话往往是说到一半的,而后便被他捂住了嘴。他试图在虚无缥缈的思绪里复刻当年的心境,气愤,无奈,或者还带点恐惧,他发现自己早就忘了,连先帝的面容和声音都不再清晰。他朦胧地记起一些零零碎碎的余音,大抵都是他一次次半真不假的“长命百岁”和年轻人不满的轻叹。他说这句话,一说说了好多年,直到那位身体本就不太好的皇帝卧倒在病榻上,他才在抬眼的间隙惊觉将将步入而立之年的皇帝消瘦得可怕。远远望去,隔着层层叠叠的纱帐和朦胧的青烟,带着宫里惯常点的那一类浓烈沉郁的香气,纱帐里的人影在昏黄摇曳的烛火微光下,到像一副枯骨。

他恪守着一些对他,对先帝而言不甚重要的礼节,哪怕是在一个只有他们君臣的场合,或者也不是君臣,过了许多年他仍然无法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,君臣太过冰冷,而爱人,他无不自嘲地想,两个冷冰冰的躯壳能被称为爱人吗,他不知道。


于是他想起曹叡,那位仓促即位的年轻人。年轻人像极了母亲,眉眼或是气质都跟那并不亲近的父亲大相径庭,他只能在某个日光刺眼的清晨模模糊糊地看见一星半点先帝的影子。他是惋惜的,年轻人也走得太早,甚至没有留下子嗣。他坚定地要效忠的血脉就这样消逝了,或许是效忠吧,他偶尔在尔虞我诈的间隙里想到。然后,他看了看自己逐渐攀上青筋和褶皱的手,干净的掌纹延伸到生与死的边界,他想了想,原来连他自己都数不清到底沾了多少被冠上“曹”姓的鲜血。那些鲜血,他想起每一个点着暗灯的夜晚,他年轻的,跟当年的先帝一样年轻的儿子们同他一并站在一张窄窄的几案前,对着曹氏的子弟们画上一个又一个朱砂般鲜红的圈。跟手上的血痕成了同一个颜色,逐渐分不清那些朱砂与新血。

他终究活了比他们都久太多了,故人们的模样都逐渐模糊,在记忆的长河里一点点褪色,只有午夜梦回的时候能隐隐约约窥见一眼,有时是逝去的明帝,有时又是他也记不清哪一朝的群臣,只有先帝,从来不曾入梦,却在记忆里深刻且鲜明地存在着,深刻地像是在更古老的时代铜器上的铭文,比石碑更恒久。当暮年追着他眼角泛上的鱼尾纹接踵而来,斑白的发逐渐变得宛若霜雪,他似乎也见到了那被世人称为“死亡”的分界线,是首阳山上青翠的树,嶙峋的石,和被历史长风吹散的碑。他似乎终于看懂了先帝的心境,和那些挑灯撰写文集、写下一篇篇诗赋的夜晚,似乎只有这些才能让那位多疑又敏感的文人皇帝“不朽”,不朽地存活在笔墨书卷中,而不是悬于汗青竹册上空落落的“魏文帝”三字。他试图再次揣摩先帝的心境,“文帝”二字似乎过于空泛了,他阖上浑浊的眸,无端感受到悲凉与惶恐,先帝那部分活在史册里魂灵是否也是这般惶恐,像无脚的鸟一样混混沌沌地向着没有尽头的前方飞去,直到力竭而亡,才能落地安心歇息。



他卧在床榻上,枯瘦的手半悬着,窗外恰是桂子飘落的季节,碎金般的花窸窸窣窣落下,撒在阶前,铺陈着,也美得凄凉盛大。他混沌地想到,若是先帝见了这一地落花,大抵又要叹些生命的转瞬即逝或是写些凄凉哀怨的诗赋。他病了太久了,连眼光都浑浊不清了,不然,他怎么会看见年轻的、熟悉的、看起来健康的身影立在阶前,又踱到半开的窗前,似乎是在探着头张望些、寻找些什么。直到清冽而愉悦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,那道身影带着笑意说他怎么变成这幅狼狈的模样,又一如既往地絮絮叨叨说些闲碎的关心。他最后看了那不见面容的影一眼,阖上了早已混浊的眸。

他最终睡在一场从建安到黄初的大梦里,再也没有醒来。



他长久地睡在首阳山的另一端,跟他或许效忠过,或许恨过,也最终确定爱着的帝王的灵魂永恒地陪伴着彼此。晚了廿载,却拥有了此后的万万世。

评论(1)
热度(51)
  1.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 温荼 | Powered by LOFTER